宋公气的吹胡子瞪眼:“我每月给你们发几贯月钱,到头来什么忙都帮不上,要你们有何用,都回家种地去算了!”
一众家仆忙低下头去,生怕东家生气起来挨个数落过去。
穆芸筝看不下去了:“姥爷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时人讲究一日三餐日入不食,宋家自然也不例外。姥爷如今年岁渐长,肠胃比不得青壮年,尤其是在饮食方面,她嘱咐过多少次要少油少盐忌酒。
往常外出与当地的商户约谈生意,在食肆里吃个小酒,秦护卫都会给他把着个度。更别说这都大晚上了,就不怕吃下去积食难受得睡不着觉。
宋公见不得外孙儿爬到头上,气急败坏道:“我数落自家的下人,轮得到你管?”
穆芸筝听罢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点点头道:“我一个外姓人,当然管不着你。”说着甩下了卉莞大步往门口走去。
宋公喊道:“你敢走出这个家门,我就打断你的腿!”
穆芸筝头也不回吼回去:“你尽管打断好了,反正只要留着我一条命,照样能给你宋家延绵香火。”
说来说去又绕回了这个话题上,宋公头痛不已:“走走走,都给我走!走了就不要回来!”吼完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一拂袖把案几上的杯杯盏盏全扫到了地上。
丁零当啷碎成了一片一片,堂中家仆立刻停下动作,大气也不敢出。
而那厢穆芸筝已经打开了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宋公发了一通火总算冷静下来,赶紧往外头张望,哪里还有外孙的影子,“秦隐,赶紧把孙小姐找回来,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在外面瞎逛成何体统!”
秦隐连忙应是追了出去,没走几步就发现孙小姐负手站在东街拐角,听到声响回头,见是秦护卫眼睛都眯了起来,“秦隐,我有话要问你?”
秦护卫感觉出了姑娘的不怀好意,心里打起小九九,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环儿的卖身契还捏在我手里。”说着似乎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从袖带中抽出了一张笺纸。
秦隐苦笑道:“姑娘,您就算不用武环威胁,小人也会知无不言。”
穆芸筝点点头:“很好,我且问你,今早你们串通我院里的丫鬟迷晕我后,到底对李吴一说了什么?他又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带我私奔?”
秦隐有些诧异,“难道李小郎没有同姑娘细说?”
穆芸筝摇头,李吴一这人性格好是真的好,但实在太过闷骚,什么都藏在心里,她又不会读心术,如何知晓他的想法。
“倘若李小郎不与姑娘细说,必定有他的苦衷。姑娘不妨想想,他为何不肯据实相告。”秦隐道,既做到了不出卖李吴一,又出言提点姑娘,当真面面俱到。
穆芸筝向来虚心受教,听到秦隐的话后,倒是开始反思自己了。
她把所有事都捋了一遍,从李吴一闯入宋宅开始。
他半年前被逐出军营,当今世道,出入城镇县城,若没有一张路引寸步难行。所以平民百姓要想跨越半个疆土前往邻国,必需要朝廷下放的官方手书,方能顺利通行。
可李吴一一来被贬斥为民,二来没有义务跟着狼骑营前往渤海。无论怎么看,渤海一役都跟他没有关系。
而先前他的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他为什么疲于奔命?就不怕连续熬夜中途猝死?
她虽然不了解固北军的行军速度,但心中的后世疆域图让她有一个清晰的概念。甘州坐落于后世的甘肃,幽州则是北京,全程一千四百公里的路途。
任凭狼骑营速度再快,想要完整地率领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肯定要中和了所有将士的体能素质,才能保证全员安然抵达幽州。
单从李吴一的表现来看,狼骑营的整体武力值应该相当的高。若人人都是一等一的将才,死一个人就是固北军的损失,所以主将绝不可能把人当牲口使。
也就是说李吴一的确不眠不休连续赶路,但因为他非营中将士,糟践起来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但他肯那么拼命,是认定了自己有机会重回固北军。事实上一开始他也是这样认为的,这才会对自己克扣了出海名额那样深恶痛绝。
之后他毒发吐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的态度还是正常的,真正发生改变是在自己昏迷以后。她当时还特意看了下日头,正正好晌午时分。
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性情突变,这太不正常了。除非是真正触及到了他的底线,才会使之心念俱碎。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李吴一从小无父无母,关于亲人的问题肯定打不倒他。而被逐出军营是半年前发生的事,他的反射弧不可能长到过了这么久才反应过来。
再结合先前的种种,青年人的殷殷期盼,面对自己的威胁适时服软,足以证明他很珍惜回固北军的机会,第二天更是留下书信,字里行间对未来充满了希冀,丝毫不像会放弃追逐偶像的样子。
可才两个时辰的功夫,他的态度急转直下,甚至说出了屈于他人裙带之下这种话。即说明了他直到抵达幽州,临出海前,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个骗局!
穆芸筝怔怔道:“你们是用了什么法子?”
秦隐道:“先前李小郎执意不肯答应东家的请求,一时争辩起来说漏了嘴,为了让他死心,东家设了个局,将狼骑营主帅请回家…”
穆芸筝道:“是谁出的主意?”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青年人即使知道帝王对他动过杀心,都没能让他改变主意,之后更是亲口说出连做梦都想追逐镇疆王脚步这种话,足以证明……
果不其然秦隐道:“是镇疆王伙同了渤海主仆将他诓骗至此。若非他临时起意闯入宋宅,恐怕等到了渤海,都还在为固北军卖命。”
穆芸筝一想到他当时恳切哀求,让自己高抬贵手的语气,突然觉得镇疆王此举与杀人诛心无异。
秦隐担忧道:“姑娘,您不要怪罪东家,他只是太害怕了,怕您会像大娘子一样囚困深宫永无宁日。”
穆芸筝苦涩一笑道:“我有什么资格替他怪罪姥爷?”
秦隐道:“东家担心您一人在外会有危险,他年纪也大了,您不要跟他犟,回去吧。”
穆芸筝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宋宅的大门,心底里突然生出一股厌恶。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宋宅与她而言,亦是另一个牢笼,层层叠叠的道德枷锁,捆缚得她举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