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可不是毫无手腕与势力的陆云纾,也不是当年摇摇欲坠几近凋零的秦家可以比拟。
女皇心思诡然,此事如果换做旁人,为了能将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即便心中再觉得忤逆,十有八九也是要忍着的,也会若无其事地继续装出个君臣和睦的样子来,好迷惑对方,给对方一种荣宠犹在,长盛不衰的错觉,使其放松警惕。官场上没有硝烟的捧杀,便是越捧的高,越摔的惨。
先帝还在世时,后宫曾有一位极得圣宠的侍君,这侍君出身功臣之家,被家里人当成掌中宝一样娇惯着养大,性子张扬,因而虽出身名门却不太懂规矩,自打入宫后,这不懂规矩的跋扈无礼就变成了先帝口中的随性率真,这侍君便逐渐恃宠而骄,最后终于爬到了君后的头上作威作福。
他在后宫兴风作浪,把三宫六院搅得人人怨声载道,先帝也不说什么,由着他闹,他的家族便在前朝炙手可热,挤兑其他有功之臣,私下里收受贿赂,结党营私,开始时还知道收敛,往后便抑发不可收拾。
甚至于将自己家一事无成的子孙往朝里塞,一次又一次地试探陛下的底线。
俗言有句话说的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引起朝中重臣的愤懑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弹劾这家的奏折逐日增多,在勤政殿堆成了山,总喜欢在大殿里因为一些分歧而吵的不可开交的百官众臣就像一夜之间结成联盟,群起而攻之,一时间众口铄金,先帝便叹着气下了两道圣旨。
一道将那位侍君打入冷宫,另一道不出意外便是将此家族尽数抄家流放的旨意,这过程就好像背地里憋足了劲,然后突然发作般雷厉风行,显然先帝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明面上是迫于无奈,实际却是借了大臣之口,完成了一件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罢了。
女皇的做法就很不一样了,根本不按正常路数出牌,这些天总是有意无意地给陈家使绊子,明里暗里地穿小鞋,似乎就想把他们彻底逼急了才好。
秦岫当天就撑着一身伤痛从床上爬了起来,带着秦尧的那封书信进了宫。
她将自己的法子说与女皇,临头居然胆大包天,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臣有一事不明,陛下近来对陈家的态度鲜有悦色,不担心打草惊蛇么?”
女皇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就笑开了——她也乐的给这人解惑。
“朕就是要他们走到绝路,秦大人难道不想速战速决么?”女皇的语气就像同人调侃般笑道,“瞧你的样子,跟自己不喜欢的人虚与委蛇,不好受吧?”
秦岫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道:“为了陛下,微臣吃些苦头不算什么。”
女皇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既如此,谢佋是朕的儿子,朕便也好心提醒爱卿一句,你三刀六计也好,不择手段也罢,这中间可别把自己搭进去,被感情冲昏头脑,一时冲动做出糊涂事来。”
“是……微臣有数,”秦岫心下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垂着苍白的脸笑了笑,“只是臣到底及不上陛下的魄力……心如顽石,说不动摇,实在艰难。”
“朕见过许多的人,他们可以对毫无关系,甚至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大发善心,却可以对自己最爱的人心肠如铁,”女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朕还真想看看,有朝一日,如果你也有了心爱的人,会对他如何。”
秦岫沉默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忍着心痛说道:“回陛下,那必是……奉如至宝,到死不负。”
女皇深深地看着她,许久未曾出声。
到死不负……她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对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如今再想去回忆,故人的面容却早已不复,闭上眼睛的时候,浮现出来的只剩下在深宫寂寂里泛黄而枯萎的梧桐叶。
哪怕她曾经总是喜欢看着他的侧脸,看多久都不觉得够,也总是喜欢不厌其烦地对他说:“阿卿,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到死不负,怎么就变成了消磨于岁月呢?
是了,是她亲手把毒药端到他面前,又是她亲手把他葬入皇陵。
那种心如刀割,仿佛天地间一下子失去颜色,万物失去声音,日月暗淡无光的感觉,她到现在还能记起来。
她和那个人的儿子,已经是她仅有的慰藉。
空旷的殿里蓦地陷入死寂,一君一臣,一坐一跪,谁都没有再出声。良久,秦岫忽然听到上方传来声音,她依旧没有抬头,然而下一刻,视线里就出现了明黄色的衣摆,紧跟着,一盏茶被女皇拿在手里,递到她面前。
秦岫看着那茶盏,眼里逐渐流露出细微的愕然。
“喝了它。”女皇说。
秦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不安,不可置信地涩声道:“……陛下?”
“你这个人,好用归好用,可也的确太危险了。”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好哄好骗的天真稚子,女皇自然也没打算跟她说假话,“秦大人知道什么叫做,秋后算账么?你大可放心,这药并不会让你立刻将命折在这勤政殿,至少在陈家落网之前,你还能活着,为朕办完这最后一件事。”
秦岫动也不动,盯着那个描金精致的杯子,瞳孔微不可见地缩了一下,嘴唇张了几张,终于是一句话没能说出来。
她还能活多久?
躯壳只有这么一副,皮囊只有这么一张,可活着要受的苦却是千磨万炼的,痛楚怎么也数不清,人却只有一个。
下半辈子,就要拖着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去继续经受炙烤吗?
就算是她,力不从心久了,一开始也只会觉得恨,可是恨多了呢?
越是恨,越是觉出一种无力回天的疲乏。
人都说身体是本钱,是一个人的地基,可见地基没有打好,承载力不足,再强大的精神也总有一天会被折磨地垮掉。
可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一定不是单单因为身体的缘故。
“秦尧不日之后就会回京,”女皇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说道,“朕对你们,防备之心从未变过,定平侯劳苦功高,回京后必是风光无垠。你不会不知道功高震主的下场是什么,她的下半辈子,能不能安安生生地过完,可就看你秦岫了。”
“一家子都死了,可你还年轻,你的日子还长,如果你想再活着尝一遍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朕倒是乐于见到。”
秦岫端过那盏不怀好意的茶,她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将眼一闭,一口喝了个干净。
清苦带甘的滋味滑入喉中,上好的茶入腹就是杀人的刀。
兔死狐烹,鸟尽弓藏的事情,干起来还真是再顺手不过了。
而那些所谓的,对于年轻人而言如同历劫般的漫长人生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这半道当涂,终于要在二十二岁这一年,被彻底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