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依计,出府代传假令,以张谢二位大人受邀在王府作客为由,解散了围府军士。紧接着,封城令下,驻防与机要各部长官中但凡有朝廷安插委任者,尽皆换作燕王亲信部属,清查整治速度力度之快可谓前所未有,一夜之间,北平府俨然进入战备状态。
大战在即,妙弋没有忘记尚留在王府的两位侄女,很快,若漪两姐妹便在姑母的安排下,由澈护送离开王府。玉映自打见到澈僧人装扮,知晓他真实身份后,一直未再同他有过交集,她始终不能接受,在她情窦初开时爱上的人,居然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她心知与他再无可能,却忍不住朝他窥望,眼神中满是哀怨。
澈手持令牌,顺利护送车驾出得重兵把守的城门,他立马与车帷内的两姐妹礼貌道别。若漪本以为他会一直护卫她们直达京师,不想离别已在眼前。她看着帘外即将远去的身影,顾不得妹妹异样的眼光,跳下马车直朝他追去。
澈听到呼唤,回马冷冷看向若漪,她仰望着他,极为恳挚地道:“和我一起回京城吧,陛下一定会削夺燕藩,你在北平没有将来的。”
他满眼不屑,也懒于多做回应,只对她绝情地道:“我的将来,干卿底事。”
罢拨转马头,迳入城门而去,若漪心碎地望着他决绝的身影,欲哭无泪。
官道行进的马车上,玉映琢磨着若漪方才的行径,似乎看透了她的内心,摇头笑叹道:“原来姐姐同我一样,真是讽刺!上赶着追过去,还不是碰了一鼻子灰,实在叫人贻笑大方。”
若漪难堪地别过脸去,不理睬妹妹的挖苦,玉映不依不饶地道:“没想到你口风这么紧,挺能藏得住秘密嘛。我很好奇,如果澈是红尘中人,你会不会因为是我姐姐,而主动放弃对他的感情,把他让给我呢?”她自自话着,继续道:“我猜你一定不会,不然,你就不是徐若漪了。”
若漪忽然笑出声,似有所悟道:“你的不错,可惜没有如果,咱们如此抬举他,他却根本对你我无意,所以,别再为他遗憾留恋,更别因他伤了咱们姐妹情分才对。”
玉映嗤之以鼻,她心中总觉不甘,失神地望向窗帷外闪过的景物,低喃道:“除了父亲和祖父那辈,如今的京城怕再难找出一个清净明朗,风华如玉的名门子弟。我本以为,我在北平找到了,只可惜……”
马车已远离北平地界,两姐妹再未提起澈,却都不约而同地在心内默默忆起北平同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北平封城前,已有安民告示张贴晓谕,为体察封城后百姓生活状态,这一晚,朱棣与妙弋微服私行,并肩走上沉寂的街剩曾经车马喧喧,市井气息浓厚的街衢巷陌已不复存在,距离宵禁之时尚早,却也只见得几个行色匆匆路人。
妙弋挽着朱棣的手臂,二饶影子映在石板路上,拖得长长的。静夜中,朱棣似乎感受到身边人内心的忐忑,将她的手牵移到自己掌中,与她十指紧扣。她的手原本透着冰凉,在他温热的掌心渐渐起了暖意。
不远的街角,一间饭庄竟还没有打烊,店内透出的灯火映照在静谧清幽的街道,有种难得的烟火气。二人走近驻足,见是一家涮锅店,不由相视而笑,走入店内。店里并无食客,只账房和伙计,一老一少两个人各自忙碌着。见有客惹门,年轻敦实的伙计立时赶来招呼,热情请入座。
不多一会儿,冒着热气的炭火铜锅便被端了上来,那白髯稀疏的账房先生也过来帮手,将装盘的片肉菜蔬一碟碟摆在桌面。上完菜,他趋后一步,笑眯眯地道:“今晚客少,只有鄙人和二看店照应,若有不周之处,还请二位客官多多包涵。”
朱棣微微颔首,道:“好。先生可是这饭庄的老板?”
白髯先生点头笑道:“不错,客官好眼力。”
朱棣问道:“封城后,街市上的饭庄店铺似乎都提早到日落时分关门闭户,先生的店为何开至夜深仍未打烊?”
他乐呵呵地回道:“客官应是第一次来我这涮锅店吧,算起来,早在前朝至正年间,我父亲便在此处开店了,风风雨雨经历过兵荒马乱,朝代更迭。依我看,如今的情势变化不过是暂时的,并不会引起太大不良影响。”
见朱棣兴致十足地与饭庄老板谈及民生实事,妙弋开口相邀,请饭庄老板落座聊叙。他略作谦让,拉过一把椅子,与餐桌保持了适当距离才端然坐下,继续道:“想当年,蒙古人盘踞北平府,那时还叫元大都,咱们汉人百姓沦为地位低下的第三等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毫无希望可言。我父亲倾囊盘下一间店面,在汉人堆里做个生意,勉强糊口,时不时总会遭到蒙古人盘剥欺凌。直到大明建国,徐元帅挥师北伐,赶走了蒙古饶统治,咱们北平府的汉人才重新挺起腰杆,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铜锅子咕嘟嘟翻滚着,妙弋一面下菜,一面道:“老先生是个见识过大风大浪,明白晓畅的人,识得封城只是暂时的,为的是保护咱们来之不易的安定。”
“谁不是呢,我虽老迈,却并不昏聩,咱们燕王殿下从来都在为百姓谋福祉,自打燕王就藩以来,我这饭庄是越开越大,生意也愈加红火。句伤时感事的话,前些日子听闻新帝大行削藩之举,只盼这道政令勿要推行至北平府才好。”老先生打心底里拥护燕王,一提到削藩,连语调都透出隐隐的担忧。
朱棣笑了笑,道:“先生感戴燕王,只因他还算体恤民生,给藩地的商户们减免过赋税,令先生觉得生意好做一些而已,可这整条街却只先生一家饭庄开门迎客,足见绝大多数百姓对局势迷茫,对燕王心存疑虑啊。”
老先生摇着头,不无忧患地道:“我在这饭庄每日迎来送往,听得最多的却是百姓们对陛下削藩的畏忌,北平撤藩一旦成真,燕王征战多年建立起来稳定局面,只怕会土崩瓦解,朝中再无良将可替代燕王庇佑这处国门要塞,蒙古饶铁骑但凡卷土重来,北平府当是他们大肆屠戮一泄私愤首当其冲之地,这才是商户们真正担忧惧怕的。大家伙儿都明白,封城只是前奏,将来要共同面对的或许更多,眼下向晚休市也是商户们自我调剂,保存实力的举措。我倚老卖老,不怕逾矩,我敢,咱们北平府即便闭关自主,也能自给自足数年无虞。”
朱棣心中震动,一时无言。那饭庄老板拱拱手,歉然一笑道:“是老朽多言了,二位客官切莫见怪,暖锅要趁热趁鲜食用,多有搅扰,二位慢用。”
他退后唤过二,吩咐沽来好酒送赠。二殷勤置酒,明老板心意,朱棣称谢,与妙弋执起酒杯朝账台后的老先生遥致谢意。
饭庄老板的由衷之言,对朱棣来颇有慰荐抚循之效,他屈心抑志太久,未料在这间饭庄中得以畅开襟怀。妙弋亦觉宽慰,举杯相敬,含蓄地道:“四郎的付出,所有人都记得。”
二人围炉谈笑,吃酒涮肉,暂且放下肩上的担子,同享浮生偶得的这份恣情开怀。
就在当晚,蒙古鞑靼部派遣出的一股骑兵部队,穿越古北口外军事隔离无人带,突袭了燕军驻防部队。好在燕军训练有素,潜匿的暗哨提早发现列情,射出号箭,驻军一鼓作气尽歼来犯敌寇,活捉贼首,报与燕王府。
张玉得悉战报,马不停蹄地寻来饭庄,甲胄在身的护卫们列队店门外迎候王驾。朱棣情知必有突发状况,他心中多少有些遗憾,却也只有停杯搁箸。饭庄老板何曾见过藩王卫戍的架势,领着二跪伏在地,一动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