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姮颇为自得地点头,紧接着又怂恿道:“陛下要处理的国事虽多,也别忘了削藩大计,燕王藐视朝廷,裁撤三护卫不力,更兼屯军练兵,实乃私心叵测!他触犯的律例,早已够削夺藩地,降为庶民,陛下可不要心慈手软,致削藩前功尽废才是。”
允炆正色道:“母后提醒的是,多亏了母后和姨娘安插在燕王府的眼线,如今万事俱备,朕已传秘旨给燕藩内应,嘱他们相时而动。”
吕姮遂意道:“如此甚好。京官里亦有燕王旧部,尤其是那个叫居放的,前度在兵部混得风生水起,哀家看他碍眼得很,这次也一并料理了吧。”
允炆习惯了对太后的唯唯诺诺,竟忘了后宫不得干政,他甚至觉得母后的建议极有道理,当即御笔批示,缉捕燕王京中故吏门生,配合即将会审的燕藩蓄意叛乱之案。
吕姮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仿佛已预见到妙弋一败涂地的下场。夜来酣梦中,她以胜者的姿态大笑着嘲问遭贬外乡的宿敌,“徐妙弋,你做梦也想不到,你疼爱的侄女其实早已背叛了你,燕王也会因错信了你而后悔不及,众叛亲离的滋味不好受吧?”她从睡梦中笑醒,竟觉半生都未曾这般痛快过。
却柳岸忍受着雪虐风饕,一路风尘终于赶至北平燕王府。他自报家门,被内侍引入府苑,妙弋显然对驸马的突然造访颇觉意外,相见叙礼时见他深沉稳健,应答如流,竟与从前头部受创,记忆丧失的症见大不相同。她满腹疑问,犹豫该如何开口问询。柳岸像是知晓她内心的疑惑,才坐定下来,便对她坦然诉道:“想必王妃已看出来了,不错,我在宝硕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和她锲而不舍的疗治下,很幸载恢复如初,找回了曾缺失的记忆。”
妙弋百感交集,欣悦道:“宝硕做到了,她的赤诚足以感动上苍。柳岸,我真替你们高兴。”
他刻意隐瞒帘初恢复记忆后,又继续伪装失忆,苟活般度过若干年的实情,往事不可追,他就是块顽石,也该被宝硕不离不弃,纯真炙热的情意感化。他望着面前依旧貌美如昔的妙弋,心内却再无当年对她目成心许的波澜,反倒在不经意间,深深思念起身在京城公主府的宝硕。他莫名觉得安慰,原来放下前缘,是这么一种豁然开朗,空海阔般的感受。
收回思绪,柳岸尝试慢慢切入正题,顾及到妙弋恐难承受恩师遇害的噩耗,他尽量委婉地对她道:“阅文书院出事了,山他们……已长眠在石首山,永远与书院相伴……”
“山……死了?”妙弋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上次回京,她拜访镜海师伯时,才听闻他已科举入仕,前途无量,世事怎会如此无常?转念想起柳岸似乎话里有话,急问道:“你方才,山……他们?这个他们,还有谁?书院究竟发生了何事?”
柳岸眼眶发红,沉痛地道:“你先答应我,不要太过激动,听我慢慢同你来。”
他艰难地道出书院那场灭顶惨案,每一字每一句犹如利箭锥刺着妙弋的心,她泪洒当场,揪住胸前衣襟,痛楚到几乎晕厥。柳岸亦是泪流不止,凄怆道:“我自知就算报官也是复仇无望,唯有舍近求远赶来北平寻你,那些蒙面杀手是受陛下直接辖治的金吾卫,我亲眼所见,其中一人正是汤骋!这定是陛下为铲除异己而故意制造的惨案。”
妙弋哽咽难言,缓了良久才徐徐道:“陛下此举无疑是党同伐异,他是要乾纲独断吗?那朝野上下岂非到了日月无光,风雨如晦的至暗时刻?”
柳岸态度明确,字字泣血地道:“陛下为了削藩,听信齐泰、黄子澄谗言,就难免波及无辜。身为大明臣民,我自知不该怀有异志,可我也是阅文学子,蒙师父桃李之教,书院等同我第二个家园。谁成想,一夜之间,家园化为灰烬,师尊惨死眼前,同窗好友皆抱恨黄泉”他起身走近妙弋,凄迷地道:“妙弋,奈何我有心无力,无法与朝廷抗衡,可你和燕王不同,你们既是陛下长辈,也是皇亲中最德隆望重者,无论以何种方式,师仇不可不报,子犯法,同于庶民!”
妙弋心如刀绞,她明白在削藩的大趋势下,质疑问难陛下,无异于引火烧身,可她亦深知,朝廷中有齐泰和黄子澄辅政,便犹如两叶掩目,令陛下再不辨是非曲直。她心意已定,正要对柳岸言明,三宝忽然急急来报,称燕王突发疯病,无人敢接近。
妙弋惊恐不已,来不及细问,忙叫三宝带路前去查看。柳岸心中疑惑得紧,跟随在后,欲一探究竟。才行至一重殿阁外,便闻见墙内传来燕王嘻笑怒骂之声,妙弋不安地紧握住随行身侧盈月的手臂。
转进殿院,眼前所见令众人惶惑震惊,燕王披头散发,未着鞋履,倒卧在积雪半融的地面,他拣起手边能摸到的任何物什,猛砸向周围想要搀扶他起身的侍从们,口内还喋喋不休地骂道:“滚开,你们一个个都想谋害本王!本王见过你们,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还有鬼王夜叉!想勾走本王的魂魄去修罗地狱?做梦!”
妙弋口中呼唤着四郎,正要靠近他,他却一副素不相识的警惕模样,一手团起一只雪球丢在她身上,喝道:“别过来,你是何方妖魔?也是来向本王索命的吗!”
三宝护着王妃退后,哭丧着脸道:“王妃,殿下这疯病怕是招惹了什么厉害邪祟,如今看谁都是鬼魅妖魔,仔细别叫殿下伤着您了。”
妙弋推开他,道:“休要胡,殿下不会有事的。”
她不顾燕王投掷外物相阻,直奔向他身旁,半跪在地抱住他道:“四郎,我是妙弋啊,你怎能不认识我?”
燕王一脸嫌恶之色,推搡着她,毫无怜惜可言地将她推倒在地,转回身捧起把雪,凑在嘴边连嚼几大口,一个劲儿地大赞美味。
柳岸直看得目瞪口呆,他原本还想依仗燕王的力量拨乱反正,而今亲见他疯疯癫癫的现状,只觉再无指望,心灰意懒地转身走开。他踌躇半日,决定离开北平,先回应公主府再作计较。他交代过府内侍从,便悄然上路,才出王府大门,盈月从后快步追出,怀忧道:“驸马爷留步,王妃有话命我转达,三位师尊和屠戮书院的血仇,王妃永志不忘,请驸马爷回京后暂隐忍不发,保全自身,务必与王妃一道韬晦待时。”
柳岸对盈月拱了拱手,又朝府门方向长揖一拜,道:“我明白,烦劳盈月姑娘回个话,请王妃照顾好自己……和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