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上发麻感觉不到太疼,手心却是一片热辣。雨打在她身上,又刺又凉。
“你他妈……”涂三千听见了她摔倒,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纤纤细细的小身板捱着雨,在那儿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痛的,特别无辜。他牙一咬,转身走了回去,抓着她的手臂把人提了起来。
“你他妈到底想干嘛。”他声音很沉,不再隐忍怒气,咬牙切齿的,脸上都是细密的雨珠。
“我……腿麻了。”
林茜仰头直直看着他,他收拢了五指,掐紧她的手臂。两人僵了好一会,他扯着她往旁边巷里的单车棚里带,她腿麻,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还没站稳,就被狠狠甩在了墙上,撞得后背生疼。
涂三千倚在车棚的铁杆上,眯着长目盯着林茜,发梢滴着水。语气又冰又冷:“我说过的,你别多管闲事。你是不知道自己惹人嫌吗。”
“我没想管闲事的。我只是想……”林茜此刻腿麻,身子也疼,她声音不大,猫叫一样,但涂三千听得很清楚。
“想什么,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来指手画脚。”他尝试压低声音,可是却压不住怒气。
“我,”她双手揪紧了裙角,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我知道的。有些事情我知道的。所以我想告诉你。”她仰头直视着他,“你爸爸是很爱你的!”
他眼里有那么一瞬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转为阴冷,伸手揪她的衣领,一字一顿都凛冽彻骨,“别,提,我,爸。”
林茜抓紧他的手,感觉到他在颤抖,可除了愤怒,他眼里却有一层脆弱不堪的神色。
她手上用力,眼神毫不退却,“我见过你爸爸的。七年前的夏天。他在银山寺里。”
“骗人。”
“他说……”林茜眼神直视着他,“他说他回去了,你还是会乖乖的跟着他屁股跑,就像黏人的小尾巴一样。”
“我没骗你。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没有爸爸。而你爸爸是我遇见的最接近我心目中爸爸形象的人。我记得很清楚的。”
伸手掏了掏口袋,把一颗串了红绳的胡桃核雕塞进了涂三千的手里。“这是他那时每天都在做的东西。可是刚好遇上了我,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只顾盯着看,我是很喜欢的。所以你爸爸把它送了给我,他说没关系,他以后可以给儿子再雕很多很多个。”林茜有点哽咽,“至少现在我……我能把我知道的东西告诉你,我能把它还给你。”
他的手掌很大,显得那颗胡桃核雕很小。长指微微发颤,良久才紧紧收拢,把拳握得生疼。
松开了林茜的衣领,涂三千有点无力的靠坐在车棚的横栏上。巷子里很暗,单车棚里只挂有一盏几近熄灭的灯。他低着头,垂着肩,林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到他手臂上青筋都泛起。
雨水落在车棚顶上的声响是周遭唯一的声音,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小孩。明明就坐在林茜面前,却仿佛很遥远。林茜是第一次这么勇敢,也可能在这一刻用尽了大半辈子的勇气,她往前一步,张开双臂绕过他的宽肩,圈他入怀,小手轻轻抚过他的后背。
他有那么一瞬间全身都绷得死紧,可是少女的真诚和包容,那样的柔软又温暖。他终是伸手环过那纤细的腰肢,紧紧汲取她身上的暖意,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湿润的发丝彼此交缠,断续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上。
雨终于停了。
庆幸车棚里的光线很暗,庆幸雨水依然一点一滴从棚顶打落,庆幸打湿了的衣衫掩盖了发烫的心口。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阵,他松了双臂。林茜退开了一步,没敢抬头,视线盯着鞋尖,入眼皆是一片昏沉。她轻轻说,害怕打破一地静谧,“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这些。”
涂三千没有应声。林茜也没有继续出声。
腿已经不麻了,林茜走出小巷,沿着来时的路回去,街道上店铺的灯光明亮,空气里有雨水和青草的味道,而自己身上似乎还有他残余的体温。
涂三千在小巷里的车棚坐了许久,直到雨完全停了,他才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回家。手心里的胡桃核硌得刺痛,提醒着他,它的存在是那么的真实。
他心底里有个洞。十二岁那年的记忆确实不太真切了,应该说那几年的都变得混混沌沌。他只记得他曾经对爸爸生气地甩下很多狠话,其中那一句“暑假结束前不回来带我去玩,那就一辈子别回来了”像根刺似的扎在他心里。那时候才十二岁的他以为,都是因为他说了那样的话,爸爸才回不来。他们都说那是意外,可他觉得都是他乱说话的错。
他从来逃避着去回忆,一年又一年,一遍又一遍,随着翻涌的心情被卷入更深更柔软的地方,成为挑不出来的一根刺。
涂三千已经连续好几天近半夜才回家了,慧琳给他留了玄关的灯,他突然觉得鼻头泛酸,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句,“妈,我回来了。”
身上的衣服被雨雾打湿,沉重又冰冷,怀抱里不再温暖。涂三千上了楼,深深望了一眼走廊的尽头,迈出了脚步。那是一间充满回忆,充满父亲的气息的房间。他从来都是逃避着,不愿面对。可是这会儿,他突然很想他。
开了灯,依旧是宽敞整洁的书房。他靠坐在工程书桌上,望着书柜的玻璃另一侧,整整齐齐地摆着大大小小精致细腻的木雕,他从小就觉得,爸爸很了不起,在家里会给他做这样那样精致的玩具,在外面能给很多人盖漂漂亮亮的大房子。他那时候还太小,不能理解他的忙碌,不能理解他遥寄于各种手工小玩意儿上深沉的爱。手里的桃核,温润精巧,上头的小老虎脑壳栩栩如生,这是最后一个了。
“三千……?”慧琳从房里出来,发现走廊末尾的屋子亮了灯,有点难以置信,她走近一看,确实是涂三千,进了这个房间,看着手里的什么出神,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她赶紧就进去,“哎呀你怎么淋雨了,赶紧换衣服啊!”
“妈。”涂三千把胡桃核递到慧琳面前,嘴角微扬却又带一丝酸涩,“你看,好看吗。”
慧琳定睛一看,这是一个没见过的小桃核。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看着上面的小老虎,心湖里仿佛“咚”地一声被投入了什么。这“咚”的一声,是回忆打破尘封。她想起了,涂思行说过,要给涂三千雕一个小老虎脑壳挂在脖子上。
“这……哪来的。”她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林茜。”涂三千顿了顿,“她说,她见过我爸。”
记忆里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言语被抖落。慧琳一怔,把桃核塞到涂三千手里,连忙在书桌上翻找什么。她拿出了自己的旧手机,开不了机,又找到充电器给接上了电源,她有些许紧张地咬着手指甲,嘴里念叨着,“怎么还开不了机,不会坏了吧……”
“怎么了。”
“好了好了,开机了。”慧琳拍拍心口,手指在屏幕上点着,突然捂住嘴,压住一声惊呼,“天,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她月牙般的弯弯眼睛染上了一层水雾,把手机递给了涂三千,他接过来,眼里倒映着屏幕的彩光。
是一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但又过分温柔的脸,旁边还有一张圆圆的小脸蛋,乌润黑瞳,小鼻子小嘴,笑得害羞腼腆。
“是茜茜……”慧琳的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了。“那一年思行跟我说过,在小镇里碰到了个好生可爱的小女孩,他觉得我们要是有个女儿,也一定会这么讨喜。那居然,就是茜茜……”
“到底是有缘,世界这么大,我们都能遇见。”慧琳又看了一眼相框里的涂思行,总觉得冥冥之中,都是他的安排。
涂三千沉默,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