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手指搭在沙发扶手上,纤细修长,关节微微凸起。手腕上裹着青灰色的衣袖,竖起的元宝领直遮到脸颊,一头乌发攒成髻窝在脑后。没膝的褂袍下露出半截黑裙遮至脚背。
秦氏端坐在沙发之中,四平八稳,身体绷的笔直。几张报纸摊开来摆在她的身边。她的嘴唇发白,眼睛紧紧盯着女儿。
上一次见面,还是年下女儿回家的时候。她让女儿给族中的孩子们分发红包。母女俩头挨在一处。在灯下,她看着她在红封套上写着“岁岁平安”、“大福大贵”。处于那样的温馨时光之中,她忽然就有些心慌。
此刻,她正以一种即愤怒又痛心的目光看着庄梦蝶。
“陈妈,把尺子拿过来。”
“太太!……”
“你拿过来!”
陈妈抖抖索索递过一把戒尺,然后站在一边。
“你出去。”
陈妈不走。
“你出去!”秦氏又说了一遍。
陈妈一步三回头,走了出去。
秦氏苍白的手握住戒尺。
庄梦蝶站在她对面,低着头。
“你究竟为什么?”秦氏问。
“我……妈妈……她的处境很不好……我是想帮她……”
“她是一个什么人?要你去帮?你帮的了她吗?你这么做只会给你自己带来麻烦;给我们家庭带来耻辱。”
“妈妈,你不知道她是谁……”庄梦蝶抬起头来,语气突然加速,道:“你若知道她是谁就不会怪我了!”她的语气恳切中带着希望。
“她是谁?”秦氏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语气也稍有缓和。
“她是迟青荷呀!你知道她的……”
“什么?”
“是呀!就是迟青荷!小时候来我们家读书,你也很喜欢她的……”
秦氏原本端正的身体轻微晃了一下,攥着戒尺的手动了动。
“妈?”庄梦蝶注意到母亲的异常,往前走了一步,要往母亲身边靠过来。
“你站着!”秦氏抬起一只手。
“你怎么了?”庄梦蝶站住,问道。
“没怎么。”秦氏重新端坐,又问道:“她……怎么来这里了?她不是在家给她母亲看店吗?”
“她来省城做工,就在伯父的工厂,但是被开除了……那是冬天,她没地方去……我觉得我们工厂是有责任的……而且,她还救过我们,那晚在庙会上……不是吗?”
“我们已经给她们钱了。”秦氏说道。
“后来我在学校又遇见她。先生在课上读她的文章,你不知道,写的真是很好!她写她小时候的回忆,是在我们家读书的那一段回忆,写的是我们家的荷花池。”
秦氏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光:“她写那干什么?”
“说明,她对那一段记忆深刻……”庄梦蝶道。
“那又怎么样?”
庄梦蝶又低下头,喃喃道:“如果我没有见过她,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不知道这个人,不认识这个人,也就算了。但是我遇见她,三番五次遇见她。而且,她每次处于不好的境地好像又都与我有关系,我觉得很奇怪。我想……帮她。”
“你还真是善良!”
“妈妈,我不明白了,小时候不是你把她带到家里来,让她和我一起读书,还送她东西的么?”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你们长大了,你该知道人与人之间有区别。上一次,你为你那个同学惹出事情我就告诉过你,在外面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你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你是代表整个家庭。现在,你的事登了报纸,人们议论你,这些议论多数是不怀好意的。也许你是好心,但是你拦不住别人对你的揣测。你给你伯父,给我们家庭带来了非常严重的困扰。”
夏日的晚上,这空旷的屋子里竟有些飕飕的凉意。
庄梦蝶低声道:“我知道,我给家庭带来了不好的影响。可是,我不明白,人与人之间有区别,这不就是‘命运’的不公平么!你说,如果她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从小有好的教育,会不会又是另一个样子呢?”
秦氏蹙眉道:“若依你这样说,天底下那么多困难的人,我们家要有多大?来容下多少个这样的人呢?要不然,干脆你去和那个人换一换,你去过她的日子,让她来代替你,你愿意吗?”母亲突然这样质问,态度严肃又带着愤怒。
庄梦蝶愣住。她只知道怜惜她,想帮助她,却真的没有想到过要和她换一换身份。
秦氏看她不说话,又接着说:“世上本来就不只她一个迟青荷,你去可怜她,去帮助她,可怜的过来吗!要不怎么说,这就是她的命呢!万物皆有命,这就是天意,我们只需要依着天意过我们的日子就好了。”
庄梦蝶觉得眼前的母亲即熟悉又陌生,母亲说的话即有道理,又没有道理。毫无疑问。母亲是爱她的,是想保护她的,但是,这其中又有一些令她想不明白的地方。她又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那段令她极为深刻的关于“命运”的言论,以及爻州家中那六角神龛里长年供着的观音像。母亲是个信佛的人。在家的时候,每每轻盈的檀香从古铜色饕餮四脚香炉里飘出来,母亲就在一边念经,念《心经》、《金刚经》、《大悲咒》、《地藏王菩萨经》……
难道,菩萨不应当爱众生的么?
庄梦蝶继续低声道:“但是,工厂开除她,我们总有责任。”
“你想的太多了。你没有责任!我们的工厂也没有责任!你不要什么责任都往你自己身上揽!”
……
“这件事,你做的太不像话了。我必须要打你,一是给你警醒,二是给你伯父一个交代,你不要怪我。”秦氏十分冷静的说。仿佛打庄梦蝶这件事是一件不痛不痒但必须经过的流程。
从小到大,庄梦蝶还没有挨过打。确切的说,是秦氏从来没有打过她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