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青荷缩着头,双手拢在袖子里,胳膊上搭着自己那只蓝色包裹。
街上是一种光秃秃的空旷,空旷到极其干净。落叶被北风裹挟着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翻滚。
不知不觉,迟青荷眼前出现了一座似曾相识的建筑。红色的琉璃瓦,翘起的飞檐,灰白色石砌拱门。竟然又走到了丽贞女校的门前。那灰白色石拱门上正披了一层璀璨的金色阳光,衬着头顶背后的蓝天白云,学校整个往纵深延伸开去,庄严神圣,仿佛不可侵犯。
她站在学校对面的街道上,望着学校发呆,直到一阵阵凉意向周身袭来。她无处可去,干脆将丽贞女校附近的街道逛了个遍。穿过两条十字路口,向左拐,经过诚意旅馆、芳姿影楼、新美礼品店、千方药铺、小真面馆……路边一个个招牌令人眼花缭乱。影楼橱窗里摆着几张照片,姑娘美丽的脸在阳光中绽放明媚的笑;礼品店里八音盒发出叮叮咚咚的音乐;乐声未断,鼻子又闻到隔壁八方药铺里传来厚重的草药味;走过药铺,看见邮局里人来人往。穿着长衫,戴着圆眼镜的代笔先生俯在一张宽大的桌子的一角,替人写着信,旁边的人在念念叨叨,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另一边,一个人用瓶子里的小木棒蘸了浆糊,粘了信封,又贴了邮票,郑重的投进了绿色的邮筒。
迟青荷一样一样慢慢看过去,在邮局门前站住了。
原来在这里可以和远在别处的家人和朋友通信。想到家人,她的心悸动了一下,自己离开家的时候还是夏天……。
记忆的湖面像有飞虫掠过,不断泛起新的涟漪,慢慢扩散,然后消失。有余粮油铺,七盘街杂乱肮脏却活色生香的菜场,母亲在店里忙碌,满屋子都是炉子上煮着酒香,梁上悬挂的腊肉滴下了油,母亲、哥哥和自己在桌子上吃饭,哥哥买回的蛋糕,哥哥的婚礼,嫂子……。
她的鼻子突然又开始发酸,眼泪又要滴下来。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鸟,箭一般离巢而去,在天空扑腾了一阵子,遇着风暴却找不到一处栖息之地整理自己的羽毛。回头一看,却发现家也是回不去了。
当初留下一张字条便离开了家,母亲和哥哥还不知要怎样生气呢。可是,自己因为读书而受到母亲和哥哥奚落这种事她又是无法忍下去的。想到父母亲深更半夜去为赌博的哥哥借钱;有人夜晚找上门来是为了哥哥从码头仓库偷东西;还有父母之间的矛盾;母亲和嫂子之间的矛盾;一家人长年无休止的战争;还有媒婆那狩猎一样的目光。所有这些又是多么令人厌烦、无可奈何啊!没错,离开家是对的!至少,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还好——她心中很有些欣慰,还有骄傲——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尽管凄凉,却也自由,更是清静。一个像我这个年龄的女子,自己养活自己,怕是有很多人做不到吧!
可是,她又十分痛苦的想到——郝恩义——这难道是我给自己选择的另一个困境?想到这一点,她又开始疑惑。当初自己暗思一旦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温柔的对待他。虽然他并不是她一开始就喜欢的人,但是,自从认定了要和他在一起,她似乎将这十几年在家受到的忽视,渴望的爱全部转变成了对他的爱。如果说温柔的对待一个人,全心全意爱他有错,那么什么是对的呢?关于离家出走,她看的十分清楚,为的是不能够在一个地方浪费了一辈子光阴;可是,和郝恩义在一起以后究竟会怎样?她却看不清楚,就像一块玻璃,她用布擦了很久,却始终还是模糊。一些想法在怀疑和自我安慰的激起涟漪中不断出现又慢慢消失,怀疑、肯定、肯定、怀疑……
寒风一阵阵袭来,透过衣料的孔隙,吹到皮肤上来。那些因为走多了路而积攒起来的暖意抵不过彻骨的寒风。她觉得自己需要找一个地方避避风。
这时,她想起了丽贞女校门前的时代书局。走到那扇玻璃门前,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寒风被挡在门外,一阵暖意包围了她。书店里有人抬起头朝她看看,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四周很安静,一排一排书架,上面满满的全是书,空气中有油墨的气味。每一排书架前都有小字:古典文学、外国文学、宗教、科学、经济、政治……。她围着书架绕了两圈,将所有类目看了个遍,最后在古典文学书架前站定,眼光扫过所有的书,抽出一本《石头记》捧在手上。她还没有看过《石头记》原文。
随手一翻,是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文字极美,周身仿佛香花环绕,满目如见一纸云霞。全身血脉如被打通一般流畅舒泰,如入云里雾中,完全忘记身外世界。“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那几段诗词自己事先都读过,原来放入小说中的情境,更令人有一番神思。接着读,读至那警幻仙姑请上十二位舞女,演奏新制《红楼梦》十二支。这十二支曲皆句句精良,如泉水叮咚,冬雪消融,春花绽放。她心中不舍,一口气背下一首来“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读完这一节,她恋恋不舍将书放回原处,又想挑下一本,左右看了,又发现《诗经》上、中、下三册,只见那绿皮封面颇为显眼。她心中掠过一阵惊喜,小时候在庄梦蝶家里读过的,还有在哥哥的课本里看过的,不是就有《诗经》么?于是抽出上册来,翻开第一首,“蒹葭苍苍……”太熟悉了。再读下去,“静女其姝……”她再翻了几页,仿佛挑了歌曲里最动听的那些段落唱过,直到又一次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将书放回原处。
她在书架前缓缓的踱步,这一次,她走到了外国文学书架前面,目光一排排扫过去,《西伯利亚的囚徒》、《友人之书》、《达哈尔滨士孔的狒狒》、《漂亮朋友》……
《漂亮朋友》?这不是郝恩义看的那本书么?当时在他的房间,自己略翻了两下就没了兴致。事隔一年,如今自己看待郝恩义的眼光已有了变化。于是出于一种窥视的心理,她再次拿起这本书。“这是一个冒险家的生平,……利用女人发迹是杜洛瓦最擅长的手段。……”这倒提醒了她什么,想起郝恩义说过的:“这是我最喜欢的外国小说。”那时她不曾留意他的话,此刻想来却颇有深意。
她将那本书读了十来页,发现与古典小说与这本外国小说颇有些不同的特点,那就是……这本小说的目的,像是专为了描写杜洛瓦这个人。这个人的动作、语言、表情、心里在想些什么……。作者描写环境也是为了写这个人的处境。这本书捧在手里好像是一面镜子、专门照人的镜子。也就是说,古典小说像是一幅巨大的画,上面有许多人、房子、街道、山川、河流,还有每一种生活的日常。而这本小说就是一幅人物画,画中只他一个人,但是他眉梢眼角嘴角都有故事。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仔细观察过一个人,或者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这样被仔细观察的。当然,发现这一点之后最主要的意义是:通过这样一个人,她好像也了解了一群人,其中就包括郝恩义这样的人。很明显,她以前从来没想到理解一个人是可以通过一本书这样的方式。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就像发现了一个从未发现过的神秘之境。那些从来没有耐心读下来的书,此刻也变得格外有意思。